送医救人遭诬陷，还是本为施害者？贵州男子罗德林案罗生门

贵州省黔南州首府都匀市2015年绿茵河棚户区改造项目于2016年2月开工，改造规模516套。按照合同约定，项目应该在2019年10月交付使用。但超期一年多了，至今还没有完工。涉及数千人，涉及金额1.7亿元，为都匀市重大民生工程，棚改居民多次向市、州、省三级政府要房。 

“我们已多次要求负责代征代建的贵州晨晖房地产有限公司（后文称晨晖房地产）组织资金、设备及人员，尽快完工，”业主单位都匀市城市建设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的一位人士说，但晨晖房地产方面却表示，董事长罗德林被无理超期羁押，给企业造成了沉重的负担，也使得众多重大事务没有办法处理，致使工程不能及时完工，他们也很无奈。 

“儿子是因为一起二十年前的故意伤害案被抓捕，而且还是救助他人，救活了反而遭到了别有用心的诬告。”罗德林83岁的老母亲宋道仙说，它系“农夫和蛇”故事的翻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罗德林被羁押以前的照片。家人供图

01“五哥，你把我送到医院去，不然我死了他们也要死的”

罗德林，1969年生人，家住贵阳市云岩区，除担任晨晖房地产董事长外，还是贵州赫章县安乐溪煤业有限公司董事长。2019年9月21日下午他在贵州省麻江县下司镇看斗牛的途中，被毕节市公安局七星关分局警员抓获，现羁押于毕节市七星关区看守所。 

罗德林在家排行老五，因此人称“罗老五”。他和其六弟罗德军（罗老六）均被抓，系因被当作恶势力团伙头目立案调查。 

兄弟二人被抓获后，毕节市公安局七星关分局扫黑除恶大队发布《公开征集罗德林等五人违法犯罪线索的通告》，向社会公开征集罗德林等人违法犯罪的线索。但截止到2020年6月22日，未接到有价值的线索。

毕节市公安局七星关分局。

兄弟俩在扫黑除恶活动中“倒霉”，与发生在20年前的一宗故意伤害案有关。2000年4月2日晚，毕节市黔西县莲城宾馆歌舞厅发生一起斗殴案件，罗德林将被捅伤的黄海送往医院抢救；在医院，他又被黄海的亲戚阳禄军开枪击伤，当场抢救……引出一连串的事端来。

 根据黔西警方取自2000年案发当日莲城宾馆歌舞厅服务员封晓伟的证言，当晚10点左右，罗老五、罗老六、谭洪景、刁正林等人到莲城宾馆来玩，过了十多分钟，黄海、杨老三、杨母罗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又进来。“进来后不知道他们因为什么，杨老三就用啤酒瓶打谭洪景，黄海、杨母罗他们几个就跑过来打谭洪景，随后罗老五、罗老六他们就跑出来，罗老六就用啤酒瓶打过去，黄海他们这帮人就跑了，只剩黄海一个人，黄海就下楼到大厅去，罗老六、刁正林用刀子在外面就抓起黄海杀，最后罗老五把黄海送到医院。”

 据在场人、黄海一方的阳禄军的证词称，起冲突的起因是他招呼一名小姐过来喝酒，遭到一名青年的阻止。

 阳禄军称，罗老六从包厢里出来看见他，还邀他进去喝酒，他便去到包厢里敬酒，内有罗老五、罗老六、皮老五等十五六人。“敬酒完后就出来继续回到我们坐的桌子喝酒，在喝酒时就看到一个之前认识的小姐，喊‘幺妹，过来喝酒。’然后小姐旁边坐着喝酒的王波就说‘不准去！老子家五舅、六舅在里面，老子看哪个敢闹！’因当时那小姐站在王波的桌子旁，我就起身走过去指着王波骂‘你这个小狗日的!’和王波坐一桌的谭洪景（染一头黄发）就站起来用手指着我‘你要搞哪样!’我就一耳光打在谭洪景脸上，之后我们这边一起去的三四个小仔仔就过来和谭洪景、王波打起来了。王波当时就叫了一个跑进包厢里面喊罗老五们，之后罗老五、罗老六、皮老五就冲出包厢来和我们整打起来，黄海、杨母罗就过来劝架。”

 病历显示，黄海于2000年4月3日1 时因右侧开放性血气胸、头皮、右上肢锐器伤入黔西县人民医院治疗，自4月4日至4月9日10时期间期间在该院住院治疗，住院天数6天。 

黄海在证词中回忆，自己说过“五哥，你把我送医院里面去，不然我死了他们（罗老六、刁正林）也要死”、“五哥，你不送我去医院的话，我死了你家兄弟也跑不脱”一类的话。 

但黄海又称，是罗德林要其弟弟等捅杀他。“我和罗老五最开始是并排走起，我在他右边，他先是用手搭我肩膀上，但没用力，后来喊罗老六杀我时我就要跑，就用力箍住我脖子，并用另一只手抓我衣领，我就被拉到他的胸前，后背就暴露在罗老六面前，所以我就被罗老六杀后背三刀，我被杀后又挣扎起转过身，因为看不到罗老六的话他要继续杀我我都不知往哪里躲，转身面对罗老六时，罗老六就提刀子往二楼追去，这时罗老五放开我，我就倒在地上。”

02多次改变的“被害人”说法

现已成为一家国企负责人的罗德军坦然承认是自己当年动刀伤人，但罗德林的作用则出现了极大的争议——他否认曾参与伤害黄海，并指因他而得救、如今也已成为企业家的黄海忘恩负义，倒打一耙。

2020年6月22日，毕节市检察院党组书记、检察长张宇接待来访的嫌疑人罗德林家属。据毕节检察院微信公众号

2020年11月底，在被关押一年多后，案件终于得以在毕节市七星关区法院开庭审理。控辩双方就罗德林是否参与伤害黄海展开激辩。

 罗德军的辩护人、北京杨大飞律师称，刺伤黄海，仅有罗德军一人，与罗德林并无关系。他还举示黔西警方《关于阳禄军、杨成林等人寻衅滋事综合报告》称，报告原文记载，2000年4月，黔西县公安局领导、刑警大队领导根据城关镇群众举报，有一股流氓恶势力在城关打架斗殴、强拿硬要，无恶不作，严重扰乱城关的治安形势，成立专案组，对城关地区流氓恶势力进行整治，专案组通过工作，查明城关地区有一个叫“黄海”、阳禄军为首的流氓团伙在城关一带结伙斗殴、调戏妇女无所不为…… 

“根据这一《报告》可知，2000年4月份开始，公安机关就开始侦查打击黄海、阳禄军这一犯罪团伙。案发后他们都跑掉了，无人报案。警方向法院出具的说明也印证了直至2019年他们都没有对此立案。”杨大飞说，黔西县检察院黔检刑诉【2001】67号《起诉书》亦证实了黄海在2000年4月至2001年4月25日期间是在逃状况。“黄海当年连住院都不敢再住，自己跑掉了。这一案件早已过了犯罪的追诉时效，检察院应予撤诉。” 

罗德林的辩护人、北京刘校逢律师、吴少丹律师表示，指控罗德林有罪的证据主要是被害人黄海的陈述以及与被害人关系密切的证人证言。但黄海的数次陈述，前后杜撰痕迹明显。与黄海关系密切的证人与黄海串供痕迹明显。“每次都是在黄海对关键事实的陈述变更之后数日，这些关系密切证人再配合公安机关做关键内容相同的变更。而且，无论是黄海的陈述还是与其关系密切的证人所做证言，关键事实均与客观事实不符。”

 刘校逢说，黄海人为的把罗德林由模糊到具体的拉入到本案当中，所说的关键事实每次都不一样，且对罗德林越来越不利，是递进式、变化式的指控，编故事、杜撰的痕迹非常明显，不合理、不牢靠、不可信。

毕节市七星关区看守所，罗德林被关押在此处。

“黄海在2019年5月7日第一次陈述中称：跑出来看之后，罗老五家侄

儿子就说阳禄军要打他们。说完之后，罗老五就说：‘杀这狗日些，杀了我负责’。此处的意思是罗德林要杀了这些人。但在同年12月16日的陈述变为：‘罗老五看见罗老六拿起刀后，就说先杀狗日的黄海’。黄海把‘狗日些’变成了‘狗日的黄海’， 并且加了罗德林说这句话的前提‘看见罗老六拿起刀’。细微的变化，明确了罗德林的教唆行为。充斥着要把罗德林置于死地的内心控诉。 

“黄海2019年5月7日笔录称：就拉着罗老五说，‘五哥，你把我送在医院里面去，不然我死了他们（罗老六、刁正林）也要死的’。本次黄海说的并不是罗老五，显然当时他并不认为罗老五在伤害他。而在2020年10月15日的陈述中变为：‘如果我死了对大家都不好。’ 这种改动，再一次把罗德林装了进去。 

“黄海2019年5月7日的陈述称：‘我记得当时我话都没有答完，就遭罗老五从旁边抱着我的颈子把抱摔在地上’。但是在12月16日的陈述说：‘见状不对后我就想跑，但罗老五就用力箍住我的脖子，并且还拿手抓住我的衣领，我用力挣，就差不多挣起转了个身，但是罗老五还是抓住我，我跑不开，背上就被罗老六杀了三刀’。一次是摔倒在地，一次是没有摔倒、一直被控制，前后存在重大细节差异。 

“其它与黄海有利害关系的证言，在黄海的关键陈述发生变化后，也都随之发生高度雷同的变化。譬如：杨从军2019年5月8日证言并未提及有罗德林参与，但在12月17日便增加了：‘罗老五然后就说先杀这狗日黄海，说完他就抓住黄海的衣领，黄海没有挣脱，背对罗老六了，然后就被杀伤了’。刘军2019年11月24日第一次证言并没有说罗德林要伤害黄海，但12月16日提到：‘但我清楚地听到罗老五大声骂一句话：先杀死了狗日的小黄海这句话’。和杨从军如出一辙。 

“肖富兵第一次说（2019年11月22日）杀死这厮是罗老六说的，第二次说（12月18日）是罗老五说的。这也是在黄海说完之后做的更改。”

 刘校逢指：多名关键证人还原了案发现场情况，证明罗德林未参与犯罪的证据占优。 

“现场关键目击证人封晓伟与双方均不存在利害关系，其在事发当天警方对其做有笔录。证人廖显杰证实当时他在莲城宾馆坝坝外（墙外），看见宾馆外面，坝坝里面罗德军和刁正林在一辆车附近殴打一个人。这份证言与封晓伟吻合，且与被告人罗德军的供述相互印证，能够证明是罗德军、刁正林将黄海追到大厅外面后伤害了黄海，罗德林不具有伤害黄海的时空条件。” 

刘校逢继而推理：罗德林若参与了杀伤黄海，正常情况有两个选择，要么逃跑，要么送到医院然后报警自首。但罗德林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仅仅和谭杰将被害人送到医院，能够推定出罗德林当时并没有帮助罗德军伤害黄海。 

黔西县警察赵勇证实：黄海被杀伤之后一段时间，他所在的刑警一中队被大队长张涛安排过抓过罗老六（罗德军），但没抓到，“当时大队发有一张需要抓的嫌疑人员名单的表格，上面有罗德军的名字。”

黔西县公安局提供的该局信访室于2000年6月8日收到黄海被罗德军、刁正林故意伤害的来信来访诉求复印件，但未有原件。其中也未提及罗德林。

“上面并没有罗德林（的名字），这足以说明他有没有涉案。”罗德林的家人说，罗德林是从来没有逃走的，这20年来都没有躲过。

03被判四年有期徒刑后已提起上诉

警察詹鑫和赵勇还证实：“当时好多案件如果没主要犯罪嫌疑人都是没立案，是抓到人之后再补立案件办理，因当时破案也是考核的，好多案件都是不能破案就不立案。”“是要在抓到嫌疑人的情况下才拿起材料到法制办补拘留嫌疑人的一套手续也就是补受案、立案等文书，补齐后就把人拘留。如没抓到嫌疑人，基本上不会立案。”“好多没有抓到嫌疑人的案件材料都是在办案人员手中也没移交。”

黔西县公安局出具的《情况说明》亦证实，该局于2003年搬迁至现在使用的办公大楼，经多方核实无法查找到2002年以前的黄海案报警台账记录。

同案的被告人赵羽辩称，对指控事实及罪名无异议。但事隔二十余年，已超过诉讼时效，不应当再评价，且对指控为恶势力不认可。

赵羽的辩护人李小玲提出，关于是否构成恶势力，起诉书是以罗德林为首，其他人为小弟来展开的。第一起案件发生后，罗德林送黄海去医院治疗，他是一个助人为乐的人，还是一个无缘无故被人伤害的人（指枪伤）。但即使在他的受伤十分严重的情况下，罗德林也不报案，和对方调解，且大部分案件已经调解，且其辩护人已经提交了很多证据，证实罗德林做了很多公益。相反对方不是普通老百姓，是被刑事打击的人，和这起诉书中称被告人为非作恶、欺压百姓、称霸一方是大相径庭的，因此罗德林不构成恶势力犯罪。赵羽就更构不成。赵羽仅有一起犯罪，事出有因，其与罗德林有私交，受罗德军的邀请才拔刀相助。

黄海因故意伤害将人打伤打残等，目前正受到密集涉黑控告。中央扫黑办宣布扫黑除恶常态化，对受害人来讲是福音。

对于各被告人及其辩护人的辩解辩护意见，七星关区法院评判认为：

在案证据显示，杀伤黄海的过程中，罗德军、刁正林等人到达现场并与黄海、阳禄军、杨从军等人发生抓打，而后阳禄军、杨从军等人被罗德军、刁正林追击逃脱，黄海被罗德林抓住遭到罗德军、刁正林击杀，罗德林对黄海受伤起到帮助作用，其行为系共同犯罪中的帮助犯；对本案已过诉讼时效的辩护意见，经查，黔西县公安局于案发当晚立即对案发情况向莲城宾馆服务员展开调查；公安局信访室于2000年6月8日收到黄海被罗德军、刁正林故意伤害的来信来访诉求；黔西县检察院于2000年6月27日将王亮军控告罗老六等人相关案件材料反馈至黔西县公安局处理；2003年7月26日，黔西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委托县人民医院对黄海伤情进行鉴定。“本案被害人在追诉期内已提出过控告，且公安机关亦曾对此开展过侦查活动，系因罗德军、刁正林外逃，罗德林、赵羽一直未到案，才未能破获，此不属追诉时效已过情形”。

该法院认为，对故意伤害黄海一案，罗德军首起犯意，且伙同刁正林将黄海杀伤，起主要作用，系主犯，应依法惩处；罗德林积极实施帮助行为，系从犯，应从轻处罚。此外，多年来罗家弟兄及其团伙成员在黔西县城区多次实施违法犯罪活动，共造成三人重伤，二人轻伤，为非作恶，欺压、残害群众，称霸一方，逐渐形成以罗德林、罗德军为纠集者，赵羽、刁正林、蔡洪林、朱洪武等人为成员的恶势力。

2020年11月30日，七星关区法院以“公诉机关指控各被告人的事实及罪名成立，量刑建议适当”，判决罗德军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犯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四年六个月；罗德林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毕节市中级法院。罗德林等案件目前在该院审理中。

即便是一审法院最终支持了控方意见，多名被告人仍在二审上诉中提出了有关的疑问。

“原判决笼统的表述：‘罗德林参与帮助罗德军、刁正林伤害黄海的目的和故意明显。’但未就案件细节及相关疑点进行查实：罗德林是如何参与伤害黄海的？是抱住脖子还是抓住衣服？有没有把黄海摔在地上？有没有说过要伤害黄海的话？同时，原判决提到：‘罗德军当庭供述黄海被杀伤在大厅外面和罗德林当庭供述黄海被杀伤在大厅的案发地点亦相互矛盾。’认定事实不完整，究竟是在大厅外还是大厅内？原审法院认定罗德林伤害黄海部分的事实不清。”罗德林说。

“原判决认定：对公诉机关指控黄海被罗德军、刁正林、罗德林伤害的犯罪事实，除被害人黄海陈述此情节，另有刘胡奇、李显杰等大量在案证人均证实罗德林参与作案，且在现场的被告人罗德林外侄王波亦证实‘黄海正在打谭洪井时，罗德林等四人就出来，看到小红井被打，然后就和黄海那帮人抓打起来’。但原判决对于封晓伟、谭贤军、廖显学、邓兵等有利于上诉人的证言未评述是否采信。为何不采信？对于杨从军、肖富兵等先后矛盾的证言未认定是否采信？为何采信？不采信应当充分说明不采信理由。原判决在未充分认定证据的基础之上进行了判决，显然属于证据不足。

“刑法规定，只有被害人提出控告才有可能不计算追诉时效。现有证据并不能证明被害人提出了控告。黔西县公安局信访室于2000年6月8日收到黄海被罗德军、刁正林故意伤害的来信来访诉求，但这并不是黄海去告的，何况登记表根本没有出现上诉人的名字。本案已经过了追诉时效。”

罗德林请求毕节市中级法院依法对本案开庭审理，改判上诉人不是恶势力成员、宣告无罪或撤销七星关区法院刑事判决书发回重审。

罗德林的家人说，除了房开公司项目给政府维稳工作带来不利的影响，罗德林拥有所有权的赫章安乐溪煤业，也因罗德林长期被羁押，导致运营陷入绝境，现已进入破产重组。“煤矿按照年产45万吨煤，400元/吨计算，年产值为1.8亿元，本可以为赫章县政府贡献每年2340万元的税收。但现在就这么黄了！”

贵州省都匀市2015年绿茵河棚户区改造项目已近收尾，但因代建公司董事长被抓，目前仍未完工。

“罗德林从一个受尊敬的企业家到沦为阶下囚，中间仅隔着有关公权力机关的一纸命令和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上到中央下到地方政府，无不在强调对民营企业家的保护，我们只希望能落到实处，让我们看到光明。”